2015年9月30日

黑光黑 ──談林葆靈作品



文/鄭勝華

    沒有天明,這裡的世界屬於徹底的永夜,所有事物都流著夜的汁液,但卻絕非死寂或無趣沉悶,漫漫燈火綿延出無盡之夜,慾望被提煉為光,直至白熱刺眼,並映照出暗中的暗黑處。時間消失,並陷入矇矓不清的陰陽界,它擺脫指針時間的控制,終歸於神聖時間,無時間的時間性;光,非照亮,而是生命的盛宴與歡暢,是過度耗費的暈眩,也是通向幽冥與潛意識的小徑。林葆靈透過繪畫,勾勒出這樣一個奇異的夜之國度,並同時設下一個觀者即將無法自拔的華麗陷阱,勾起我們飛蛾撲火的內在慾望,最終,這陷阱將引向虛空,歷史的間隙,與生命的喑啞深淵。
   
    首先,不妨先從一個明確的線索開始出發…。


光之光:卡拉瓦喬與林葆靈




    很明顯的,林葆靈的作品集中於「光」的描繪,甚至可以說,光幾乎已經成為他創作的鮮明標誌之一,不管是風景畫、幻想、靜物還是人物,落筆皆不斷地往光裡去,又不停地往暗中伸。從藝術史的脈絡來看,以光為主要描繪對象的,自然地會讓人聯想到卡拉瓦喬(Caravaggio, 1571-1610)的作品,確實,他們兩人筆下的光著實皆散發著強烈的張力,戲劇性的逆光變化。

    但是,從光的性質與手法來看,兩者完全不同。卡拉瓦喬透過光將歷史與宗教的決定性瞬間還原於繪畫,藝術所凝結的瞬間直達永恆與整體,因此卡拉瓦喬之光乃是時間厚度與堅定信念的激昂與超越;林葆靈的光則是於現世與夢幻交錯間暴量閃現的,傾刻之間,驟升至最大量,將暗黑國度從俗世場景華麗地翻騰為夢中天堂,但這一切卻同時可能在下一秒突然熄滅,灰飛煙滅。如果說,卡拉瓦喬的光是宏偉、雄渾又浪漫的日光的話,那麼林葆靈的光則是夜光,耽溺於無邊無際的,似夢如幻的暗黑之光。

    因此,進一步就光本身而言,卡拉瓦喬的光是「神之光」,為畫的基調,佔滿整個內容,在可見的前提下,才有了不可見。林葆靈的光則是「物之光」,非自然之光,甚至是詭異之光,無法撐起巨大的暗夜,僅能局部逆襲,因此昏暗不明與無盡的暗黑是其基調,在不可見的前提下,才有了可見。

    不過,如果就強光本身的意圖與背後的根本動力來說的話,兩者卻有相似處:皆涉及藝術所蘊含的強勁力量,一股非人稱的原力。

    卡拉瓦喬的光雖帶來上帝的恩寵,卻同時彰顯了恐怖的暴力與死亡的陰影,因此他的光不是單向的,在最強的光背後,是塵世壟罩的陰影,那裡有一位飽受悲劇命運磨難的現世酒神,以生命的恣意橫行體現暴力,卻又指出人類不可見的命運深淵;而林葆靈的光則與形象的破壞有關,製造混沌,在不確定與流動的邊界浮現,因著光與影的臨界模糊,將清晰無比的繁華現世賦予虛幻的色彩,轉換了形象原有的意義。兩者皆挾帶著某種浪漫情懷與顛覆意圖,因此強光的根本作用不僅在於強調聚焦之處的場景與當下性,更重要的還在於,唯有強光才能引來最深的黑暗,在陰暗的藝術運動深淵處,有著更大的人類景像,以及更本源、野蠻的驅動力。

    因此,兩人的光皆同樣來自人類潛在而不自覺的原生力量,涉及某種雄渾的自主權力,通向煉金術士口中的「墨丘利」
(Mercurius)之神,精神本源,祂具有昇華與墮落合一的雙重面貌。在這股創造與毀滅的力量之下,所有卡拉瓦喬的光醞釀了後來巴洛克(Baroque)藝術不斷交錯、扭曲與昇華的動力,而林葆靈的光則在破壞、消解與流逝中帶來現實的華美與虛幻之間的辯證關係,引爆既有堅固現實的偏移與問題化。如果林葆靈的作品中有任何具體的形象的話,皆是在流淌的多重交錯的不定形痕跡下偶然成形的,例如《Nocturne Series》(2003-2015)系列作品,似乎無意造就,就像是純然不慎打翻的墨水一樣,然而這個失誤卻意外帶來驚奇的形象,並且發出璀璨無比的光芒。因此,作品形象本身來自於一種偶然與模稜兩可。不過,正是模糊不明的曖昧性,才讓我們得以更進一步地朝表象的深處前進,並開始正視形象本身可能就是問題的起源。

暗黑-藝域

    或許,林葆靈可能觸及現代時期以來的頹廢美感,或者更遠,源自惡的力量。這是波特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, 1821-1867)憂鬱美學的進階版,更精緻、漂亮,也更為恐怖,以致於當觀者凝視著無法抑制的消逝與崩解時,不僅不再感到害怕或恐懼,甚至迎向它,歡喜地將它視為終日慾望著的,美的化身。波特萊爾的憂鬱來自巴黎,現代化的首都,同時也來自十九世紀末一種獨特的時代更替情境下的陷落,揭示了龐大體制與價值系統逐漸崩潰所引發的不安與迷失氛圍,催生了二十世紀初的否定與廢墟美學。

    就二十世紀初幾波前衛藝術運動所潛藏的廢墟美學而言,林葆靈的作品並未成為某種廢墟狀態,這並非因其繪畫形象在高反差的光影之間顯得更為銳利的關係,而在於就表現手法來看,林葆靈並未陷入離散與消解;相反的,他努力地編織眩目形象,因此僅管它們幾乎是在不確定的流動中被形成的,但是這份偶然卻是極為熟練的運作結果,所以與其說林葆靈的作品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崩解與失控中,倒不如說崩解是精心策劃的自然結果,企圖呼應極端的理性啟動衰敗與瘋狂的警笛。

事實上,崩解無法由個人發動,歷史早已在人身上安置了一處廢墟,藝術不過是使它出土。

    這股美學運動並未隨著戰後的經濟復甦與社會穩定而全面消失,如果它帶來什麼樣積極意涵的話,那便是讓我們真正地了解:「在所有的光背後,都會有一道陰影存在。」更值得關注的是,那陰影雖不斷被壓抑、被消音,但才是歷史的核心。如果現代化與工具理性就是那道光,那麼在朝向未來與夢想往前投射的同時,我們也就必然成了陰影。僅管時空更迭,但現代化的腳步從未曾停止:世界各地城市持續地擴大、蔓延與侵越;現代巴別塔(Babel)愈見龐大、高聳;勞動與移工遷徙的路線與範圍更加遙遠。人,被撕裂地更為嚴重與扭曲,因此波特萊爾所遺留下來的藝術命題尚未過時,林葆靈將它從巴黎延伸到台北、紐約等城市,以及更多不知名的空間,例如《Night Fantasia》(2014-5)或《Palace of Light and Shadow》(2013-5),無處不在的幽冥之境繼續複現,從未醒來,還是應該說從未睡去?持存,在恍惚之間,既是無盡的夜,又是不止的日,彷彿這是永恆,又是瞬間。

    然而,這奇異國度卻是現代人所欲詩意地棲居之地,如果「我,就是自己的藏身處」,那麼在出生之前,陰影已在那兒等候。
    忽然之間,法國詩人包斯奎(Joë Bousquet, 1897-1950)那句怪異的詩句或許終可得到理解。他說:

    我的傷口先於我而存在,
    我生來是為了肉身化它…
   
    是的,每個人身上至少都帶著一道獨自發脹的傷口,在自我確認之前便已存在,或者說,直到發現它之前,我們還不曾真正存在過。「我」以為的自己,終究是透過傷口來證成的,在此之前,主體不過是個假相。而林葆靈的作品,逼迫我們看見那道傷口,直視己身所從出的暗黑之域。

    最終的絕對凝視,飛蛾,撲向了光,在最隱密的傷口裡,在光影的恍惚迷離之間,在形體的破壞、流動與聚合的偶然間,以焚燒的慾望顫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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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勝華

 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藝術理論碩士,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學(藝術評論)博士。現為高師大美術系兼任助理教授。

  曾獲黃君璧水墨獎學金、「新莊美展」、「世安美學論文獎」首獎、臺師大「朱德群八十八回顧展藝術評論獎」研究生組第一名、入選「數位藝術評論獎」(2005, 2007)。

  研究領域為當代藝術理論、數位藝術、藝術評論、批判理論、分析美學。

        著有《製造藝術──論古德曼的藝術哲學》一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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